上回书说到，英国人把足球带来了西班牙，经过国王杯的前期探路和顺利的职业化改革，1928年西甲联赛正式开打了。皇马与巴萨之间的恩怨随之同步上线，当然那个时候基本上还局限在足球层面。

　　1929年国王杯决赛中，曾经在巴萨效力过3年的西班牙人队门将萨莫拉高接低挡，帮助球队击败皇马夺冠。首都球队被他的精彩表现折服，决定踢不过那就买过来。于是，萨莫拉第二年以15万比塞塔的价格转会加盟皇马，创下联赛身价记录的同时成为了当时欧洲薪水最高的球员。

　　在帮助新东家先后拿下联赛和国王杯冠军后，萨莫拉和他的皇马在1936年国王杯决赛里遇到了巴塞罗那。虽说萨莫拉最早就是出道于西班牙人，但他在离开巴萨时和俱乐部搞得很不愉快。双方一度闹上了法庭，最后他付出了禁赛一年的代价才回到了西班牙人。

　　在那场决赛的最后阶段，萨莫拉用一次精彩的扑救挡出了巴萨球员埃斯科拉的重炮轰门，帮助皇马把2-1的比分保持到了终场。赛后，现场球迷把他扛在肩上绕场一周，西班牙著名的ABC报称其为“不可能的扑救”。加上这项踩着前任巴萨登顶的荣誉，他在效力皇马的6年间拿到了4项冠军，1958年至今西甲联赛每年的最佳门将评选都叫做“萨莫拉奖”。

　　那个时候，西班牙足球的格局并不是皇马与巴萨的楚汉争霸，而是三国鼎立。在联赛成立的前8个赛季里(1928-1936)，皇马、巴萨和毕尔巴鄂竞技瓜分了其中的7次冠军。就当所有人都觉得这哥仨将在未来继续相爱相杀的刷冠军时，一切却戛然而止。

　　1936年7月，西班牙内战开始了。联赛和国王杯停摆，萨莫拉离开皇马加盟了法国尼斯。

　　所谓西班牙内战，是一场西班牙左翼势力和右翼势力互怼的战争。代表左翼的是共和军，他们身后站着苏联大哥和美利坚大鳄；代表右翼的是国民军，他们身后站的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这两位法西斯头子。自打1931年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流亡海外，这两股势力就开始通过选举轮流坐庄，而内战开始时恰好是左翼在台上。

　　因为左翼对右翼的一系列打压政策，1936年7月17日右翼将领弗朗哥揭竿而起，率领着他手下驻扎在摩洛哥的西班牙殖民军队造反了。很快，国内叛军也相继入伙，并且一路拿下塞维利亚、萨拉戈萨这些我们熟悉的足球城市。最终，枪口直指首都马德里。

　　由于战事进展的太快，每天都有人挂白旗投降也有人收复失地，根本没人能说得清某个山头今天姓左还是姓右。1936年8月6日这天，巴萨主席何塞普-索诺尔很不幸的恰好走到一个右翼国民军刚刚占领的山头——马德里附近的瓜达拉马山。更不幸的是：

　　C.他以为占领瓜达拉马山是自己人，所以下车之后他对着国民军士兵说的第一句话是：“共和国万岁！”

　　其实，早在内战开始之前，索诺尔就被列入了右翼的黑名单，因为他是一名坚定的左翼共和党成员。从1928年加入巴萨董事会到1935年当选巴萨主席，索诺尔一直是政治体育双栖领导人，他甚至在此期间创办了一份名叫《兰布拉大道》的左翼报纸，反复宣传加泰罗尼亚主义、自由主义、体育和公民权等一系列概念。

　　对于加泰罗尼亚人来说，索诺尔是独立和自由的领路人，这也是巴萨球迷至今仍然怀念他的原因。而对于右翼国民军来说，索诺尔则是个百分之百毫无杂质的眼中钉。

　　所以，悲剧就这么发生了。在国民军开枪的那一刻没有人听索诺尔的解释，因为他当天出现在马德里附近的目的并不单纯：一是为了去皇家奥维耶多考察一个名叫兰加拉的前锋，巴萨想买他；二是为了去慰问参加马德里保卫战的加泰罗尼亚纵队，说白了就是犒军。

　　事实上，索诺尔被杀并没有受到弗朗哥的直接授意，毕竟当时弗朗哥还不是右翼的领袖。然而，当内战结束弗朗哥上台的时候，他并没有给索诺尔。因为在弗朗哥眼中，索诺尔打着体育的幌子去推动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绝对是属于严打那一挂的。于是弗朗哥给索诺尔追加了反政治责任罪，还给扣上了一顶“者”的大帽子，一边宣布“索诺尔就是该死”，一边要求“巴塞罗那俱乐部应该对他们的反西班牙行为负责”。

　　这样一来，巴萨就被放在了政府的对立面上，并且彻底和加泰罗尼亚政治绑在了一起。

　　提到这个，我们又要从加泰罗尼亚历史开始说。是的，你在懂球帝甚至能看到足球。

　　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历史，充满着各种被占领的血泪。最早被罗马帝国占领，公元409年被哥特人占领，公元712年被摩尔人占领，8世纪末被纳入法兰克王国，12世纪巴塞罗那的贝伦格尔伯爵四世与阿拉贡女王贝特隆尼拉联姻，加泰罗尼亚并入了阿拉贡王国，然后15世纪卡斯蒂利亚公主伊莎贝拉和阿拉贡王子费迪南联姻，加泰随后跟着并入了西班牙。

　　其一，加泰早年虽然被人占领来占领去，但这些占领国基本对加泰地区都是放养的，给了高度的自治权。直到现在，加泰罗尼亚也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旗帜、自己的“国歌”什么的。

　　其二，加泰地区比较富裕，他们用约占西班牙16%的人口贡献了西班牙20%的GDP，但西班牙政府却只给加泰地区14%的财政拨款。

　　总之，我祖上很富，我祖上自己是老板，我现在仍然很富，那我凭什么给西班牙政府打工。于是，要自由，要独立，要自己赚钱自己花。

　　这种政治诉求本身没啥问题，问题在于，哪个西班牙领导人乐意把自己最富裕的地区之一给分割出去呢？因此，在追求独立的道路上，加泰罗尼亚人民总是站错队。

　　在1923-1930年德里维拉独裁统治时期，加泰便站错了队。1925年6月14日，因为巴萨球迷在赛前奏国歌《皇家进行曲》的时候喝倒彩，主场被政府勒令关闭6个月。然后弗朗哥造反的时候，加泰又站错了队。他们组织了加泰罗尼亚国际纵队阻击弗朗哥大军，于是主席索诺尔又撞枪口上了。

　　原因很简单。当你没办法公然反抗王权或者独裁统治的时候，你就会寻求其他隐性的发泄渠道。在黑暗的年代里，巴萨就是加泰人民的旗帜、呐喊、弹幕，是加泰自由、民主、平等精神的象征，而且加泰人民一直对这种信念忠贞不二。

　　直到现在，你仍然经常能看到诺坎普球场有同时挥舞着巴萨队旗和加泰罗尼亚旗帜的球迷，这在其他国家是不可想象的。前巴萨主席加斯帕特曾经说过：“巴萨不仅仅是一家足球俱乐部，他还是一个国家的护卫队，保护着一种文化，一种语言。”博比-罗布森在当巴萨主帅的时候也说过：“如果加泰罗尼亚是一个国家，那么巴萨就是他的军队。”

　　1939年1月26日，弗朗哥的国民军攻陷了巴塞罗那，这一战成为整个内战的转折点。从此以后，共和军再也没了翻身机会。为此，国民军在巴塞罗那吃着火锅唱着歌，把大街小巷的加泰国旗摘掉，一律换成西红柿炒鸡蛋的西班牙国旗。而在这支庆祝的军队中，有一名跟着换国旗的下士，他的名字叫圣地亚哥-伯纳乌。对，就是伯纳乌球场的那个伯纳乌。

　　不过，这时候的伯纳乌还是个跟皇马主席没一毛钱关系的大头兵，而当时担任皇马主席的拉斐尔-桑切斯-格拉，却面临着一场牢狱之灾。

　　拉斐尔-桑切斯-格拉是在1935年登上皇马主席大位的。说起这位皇马主席，他本来可以有个辉煌的政治前途。

　　年轻的时候，他在北非战场和弗朗哥一起扛过枪，还吃过枪子儿，跟这位后来的独裁者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战友之情。但他俩是好基友那会儿，西班牙正好是德里维拉独裁统治时期，然后他拜的码头不对，因此被下了大狱。

　　1931年他出狱正赶上德里维拉下台、国王流亡海外，于是他加入了左翼共和派，还曾经一度坐到了临时共和政府副国务卿、总统秘书长等宰相级的职位。然而弗朗哥最终赢了内战，又把拉斐尔-桑切斯下了大狱……

　　从索诺尔到拉斐尔-桑切斯，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谁和弗朗哥唱反调，谁就没好果子吃。

　　无论你姓皇还是姓萨，只要你身上带着类似“左翼”“民族”“反法西斯”的标签，弗朗哥就带着他的爪牙把你抓走。

　　比如，所有非西班牙语的俱乐部名称都得换成西班牙语，巴萨的加泰语名字变成卡斯蒂利亚味儿，毕尔巴鄂竞技从Athletic改成了Atlético，皇马的名称后面加了个西班牙语的Club de Fútbol做尾巴。一些纯英国足球术语也接上了西班牙的地气，refrí(裁判)变成了árbitro，offside(越位)变成了fuera de juego，córner(角球)变成了saque de esquina，本来一个单词就能解决的，通通都变成了名词解释。

　　又比如，虽然你是踢球的，但是你要时刻记得有且只有一个中央政府。巴萨队徽中代表加泰罗尼亚国旗的四道杠被砍掉了两道杠；有一半以上的球场内都建了国民军阵亡的纪念碑；球员想踢球必须持政府的良民证(许可证)才能参赛，而要申请这证必须要宣誓对弗朗哥的政府效忠。

　　又比如，一切以党政军为尊。球员工资比军官还高？不行！规定任何球员的收入都不能高于上校。记者赛后喷裁判？不行！因为裁判在球场上相当于弗朗哥在西班牙，一定拥有着最高的独裁权……

　　没办法，这就是独裁统治。弗朗哥这套手段表面上类似于秦始皇的“书同文，车同轨”，实际上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让西班牙那些不安稳的地区逐渐忘掉自己的家乡，忘掉自己的乡音，然后绝对服从弗朗哥的独裁政府。

　　1937年初，为了躲避内战，巴萨全队曾经去墨西哥踢了一个月的友谊赛。但弗朗哥政府认为“这次友谊赛带着反法西斯的政治意味”，所以内战打完之后，所有参加墨西哥一月游的巴萨球员都被禁赛两年。

　　1939年，因为皇马曾经在内战期间把球场借给共和政府放东西，所以战后整个董事会都接受了审查，那些看起来大概可能也许有问题的球员通通被驱逐。1936年内战开始前夕，皇马还有20名球员。战后审查完毕，他们还剩4个，连踢个五人制足球都凑不齐。

　　在内战期间，巴萨会员从战前的近8000名锐减到2500名。索诺尔被枪杀后，1936年到1939年巴萨连个主席都没有，一直由联合委员会代管。直到1940年，曾在弗朗哥手下当兵的恩里克-皮涅罗走马上任……

　　这种人人自危的统治了西班牙很多年。甚至在索诺尔去世60年后，时任巴萨主席努涅斯仍然反对俱乐部给这位惨死的前主席立碑。虽然纪念碑最终还是立在了索诺尔被枪杀的瓜达拉马山，但碑上写的名字是西班牙语的“Sunol(索诺尔)”，没有用加泰罗尼亚语的“Sunyol(索约尔)”。而反对用加泰语的，正是索诺尔的儿子。因为在内战结束后，索诺尔家族为了自保和拿回被没收的财产，已经从左翼跳槽去了右翼，他们并不想再去多惹麻烦。

　　在1996年6月4日为索诺尔纪念碑揭幕的那一天，努涅斯没有参加，他只派了个巴萨执委和官方历史学者出席仪式。而在揭幕仪式上，在场的加泰罗尼亚人自发唱起了加泰罗尼亚“国歌”。在歌声响起时，你会明白努涅斯的良苦用心——无论在什么时候，巴萨和政治绑在一起，都是个危险的信号。

　　努涅斯主席尚且可以主动带着巴萨远离政治，但内战时期那些被折磨、被改造的西班牙俱乐部却没有别的选择。不服从，就毁灭，所以只能默默承受。

　　1939年4月，皇马的查马丁球场被征用为公审政治犯的法庭。到1940年西甲联赛重新开踢的时候，大家发现查马丁球场已经是断壁残垣，连看台都被当做柴火烧了。修球场至少要30万比塞塔，而球队根本出不起这钱。

　　1939年夏天，马德里竞技决定和空军合作，首先把自己的俱乐部和弗朗哥军队下属的国家空军足球俱乐部(Aviación Nacional)合并，然后把俱乐部的名称带上空军的名号。就这样，马德里竞技摇身一变成了马德里航空竞技(AtléticoAviacion de Madrid)，我们可以简称它为马航，听起来就很危险有没有。

　　基于这次合作，马德里航空竞技得到了很多好处。比如，他们可以使用军事车辆，远征客场的租车费解决了；又比如，他们可以享受燃料折扣，那时候全国的燃料都处于短缺状态；更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空军的直接投资，有足够的钱去签更好的球员。

　　于是，抱大腿的威力立竿见影。内战结束后的前两个赛季，也就是1939-1940赛季和1940-1941赛季，马德里航空竞技都拿到了西甲联赛冠军。

　　看着同城对手这么风光，皇马有点儿坐不住了。要知道，空军最开始想合作的俱乐部其实是皇马，但是因为空军提出把皇马的队名改成皇家航空马德里，以及把球队的主色改成天空蓝，皇马董事会觉得太伤自尊于是就拒绝了。

　　但是，自尊并不能当饭吃啊，别忘了内战结束后皇马只有4个球员和一座需要30万比塞塔才能修好的球场。于是，董事会开始四处找钱。他们首先去寻求会员的赞助，筹到了最初开工的钱。然后又去找马德里当地财政的支持，好歹凑齐了一支球队。但是这些零散的钞票，显然并不足以支撑皇马重回巅峰。

　　这时候，一个海军高层军官找到皇马董事会，说：“空军有马竞了，俺们也想有支官方合作球队。”

　　皇马高层一拍大腿，啊哈！海军也是军队！海军也没提出改队名！而且海魂衫还是白色，和我们的队服很配！很好，就是你们了。

　　于是从1943年起，皇马开始和海军合作，代价仅仅是出让了查马丁球场训练场的部分使用权。然后，尝到甜头的皇马又联系了陆军，从1944年起，马德里步兵营也可以每周三次使用皇马的训练场。

　　拿到了钱的皇马迅速开始重建，伊皮加西亚、埃斯皮诺萨、巴里纳、赫苏斯-阿隆索等一批强力新援逐渐加入球队。到了1940-1941赛季，皇马已经升到了联赛第4位，并且在1940年和1943年两次打入国王杯决赛。

　　说到这里，让我们喘口气。看过英超风云的朋友都知道(没看过的快点儿去看)：英格兰足球的发展主要是英足总、联赛管理委员会、俱乐部三方之间的瞎折腾。而西班牙足球的成长，则充斥着政治斗争和鲜血淋漓。在西班牙，俱乐部不仅是俱乐部，更是一方政治立场的象征。

　　对于巴萨球迷来说，巴萨对阵皇马的国家德比，是政治投射在球场上的倒影，象征着加泰罗尼亚民族对中央政府的反抗。

　　这不仅是因为皇马曾经得到海军和陆军的帮助，更因为从1943年起，那个把西班牙足球折腾得半死不活的弗朗哥，开始站到了皇马身后……

　　好了，本期话题我们就先聊到这儿。下期预告：弗朗哥为啥要支持皇马？以及，皇马和巴萨那场已经成为悬案的11比1。